貝璐瑛(口述) 秦 海(整理)
2020年10月09日10:47 來源:人民網
鄧穎超送母親一條裙子
我母親是寧波人,6歲時便同姐姐一起到卷煙廠當童工,真所謂“苦大仇深”。家里的日子十分艱難,這也使母親很容易接受革命思想。1930年代母親參加了共青團。抗戰爆發后,母親只身到武漢,加入了中國共產黨,并經人介紹,同父親結婚。母親原來有名字,參加革命后因崇尚高爾基《海燕》中的海燕形像,改名“貝海燕”。母親心靈手巧,會做衣服、織毛衣。鄧穎超多有對外活動,母親便常幫鄧穎超做衣服或改衣服,使她穿起來更得體、合身一些。鄧穎超特別喜歡我母親,把自己一條心愛的裙子送給了她。母親舍不得穿,珍藏著,后來從重慶到延安,胡宗南進攻延安時從延安撤退,解放后輾轉到長沙,好多東西都丟了,這條裙子一直完好地帶在身邊。
1987年,我因公務到重慶,抽空到紅巖村的革命紀念館參觀。大門口有一張大照片,是當年八路軍辦事處工作人員同周總理、鄧穎超的合影。我從中看到了龔澎,穿著連衣裙,確實很出眾。我在里面想找我的父親,看見一個人好像是,便找到紀念館的人想確認一下。他們得知我是龍潛的女兒,熱情地接待我。但他們告訴我,這照片里面沒有我父親,因為父親是周總理的機要秘書,不對外。他們請我吃飯,問我父親手頭有沒有同總理、紅巖村有關的紀念品?我說父親已經去世9年了,恐怕不會有什么了。不過我又告訴他們,我母親有一條鄧穎超給的裙子,現在還保存著。他們十分興奮,希望把這條裙子捐給紀念館。我想這是好事,便一口答應了。后來我到長沙,對母親說起捐裙子的事,不料母親說這條裙子是她最珍貴的紀念品,寄托著她對周總理、鄧穎超的思念,所以再也不愿意離身了。我理解母親,也就不好再說什么。
在重慶,母親懷上了我哥哥后去了延安。當時抗日戰爭進入相持階段,根據地處于相對困難的時期。為渡過難關,中央提出自力更生,精兵簡政,把一批懷孕和有幼兒的女同志精簡下來了。我母親也是其中之一,住在招待所里。鄧穎超發出一個號召:有知識有經驗的媽媽去當保育員,幫助那些有小孩的母親帶孩子,讓她們可以放心地工作。一些人不愿去,因為當保育員就不是干部而是工人了,那時同樣有人在意這個身份。我母親響應鄧穎超的號召,去保育院當了阿姨。據說甘于去當保育員的只有我母親一人,所以鄧穎超對我母親印象很深,當時就表揚了她。
解放后,父親曾任湖南省委宣傳部副部長,后離開長沙到廣州工作。任中山大學副校長時,父親犯了錯誤,此后調到北京,在高教部任職。我一直以為父親犯了“右傾”錯誤,后來我從《陳寅恪的最后二十年》一書中才知道,父親犯的是“左傾”錯誤。著名學者陳寅恪當時是中山大學教授,父親曾在大會上多次公開批評陳思想右傾,是“封建余孽”。這引起老教師們的反感,也不符合黨對知識分子(包括所謂舊知識分子)的政策,所以父親受到廣東省委的批評。對此,父親還一直不服氣,到北京找周總理,訴說自己的“委屈”。周總理嚴厲地批評了父親——他這才心悅誠服,后來多次做了檢討。
我上大學時,一次回到父親那里,晚上睡在書房,無意間發現一封信,是昆明工學院的師生于1960年代寫給父親的(父親曾在此任副校長)。信里贊揚父親關心師生、與師生共甘苦、落實了黨的知識分子政策等——我想,這肯定是經過總理的嚴厲批評后,父親信服了,徹底改正了錯誤。
總理批評父親,鄧穎超表揚母親
父親在長沙時曾任湖南革命大學的教務長,母親那時也在革命大學工作。時隔不久,母親覺得自己文化低,不宜在學校工作,請求到基層、到廠礦去。組織上接受了母親的請求,調她到長沙的“裕湘紗廠”擔任黨委書記。母親是工人出身,這工作很適合她,從此便一頭扎進了工作。
家庭變故就在這時發生了。文工團班有一個女學員乘虛而入,插入了父母之間。她比父親小26歲。父親遂與母親鬧離婚。組織發現了這些問題,嚴厲批評了父親。當時湖南省委還就此作了一個決議,批判龍潛同志的資產階級思想。父親覺得在湖南呆不下去了,要求調動,于是被調到廣東擔任華南分局的副秘書長。經過這一場風波,父母之間的裂痕就很深了,兩人不久離婚。當時老干部離婚幾乎成了風潮,為遏制這股不正之風,劉少奇親自抓了兩個典型,一個好典型,一個壞典型。母親后來對我說,如果再遲幾個月,你父親想離也離不了了。
母親告訴我,離婚后,父親給她寫過一封信,信中承認自己不好,辜負了母親;但又說,他們是協議離婚的,而且協議過多次,那為什么還要向周總理告狀?母親十分奇怪,她對父親再不滿,但還珍惜父親的政治前途,決不會給總理寫信告狀。后來才得知,這信是我大哥寫的。他也不滿父親的行為,出來打抱不平了。想來總理看到這封信后,狠狠地批評過父親。
1963年,我已上高中。這年暑假,我到北京看望父親。一次晚上看演出,周總理和鄧穎超也來了,他們沒有坐在一起。周總理一出現,全場起立鼓掌。總理頻頻點頭、招手。這是我第一次近距離看到周總理,心情很激動。鄧穎超就坐在我們的前一排。演出結束退場時,鄧穎超看到父親,過來打招呼。父親向鄧穎超介紹說:這是我女兒(父親沒說我的名字,因為我隨著母親姓“貝”)。鄧穎超本來是很慈祥可親的,此時卻突然沉下臉來,看著我說:你媽媽貝海燕是上海工人,是個堅定的革命者,是個好干部,非常好的干部!你要好好向你媽媽學習!我本來想告訴鄧穎超,我就是跟著媽媽的,但看到父親尷尬的模樣實在不忍心說出口。鄧穎超走后,父親還呆呆地站著,隨后拉著我匆匆走了,可能是在躲總理,怕再次陷入尷尬。回到長沙后,我把鄧穎超的話告訴母親,母親感動得流下了眼淚。
孫維世慘死,總理呆坐40多分鐘
父親說他到北京工作以后,當年重慶紅巖村在總理身邊工作過的人員,幾乎每年都要到總理那里聚一聚。父親也陸續向我講過一些在總理那里看到、聽到的事情。我至今印象最深的是有關孫維世的事。
父親說,總理沒有親生兒女,卻有不少干兒子、干女兒,大都是烈士子女。孫維世就是其中一個。她父親為革命犧牲,母親帶著3個孩子一路討飯去找黨組織,找到武漢。當時國共合作,武漢有八路軍辦事處,但門衛不讓他們進去。孫維世還是個小姑娘,放聲大哭,驚動了里面的人,問明情況后接待了他們,于是一家四口被送到延安。孫維世的父親曾和總理一起工作過,總理便把孫維世認作干女兒。她很聰明,長得也討人喜歡。在眾多的干兒子、干女兒里,據說總理最喜歡孫維世。后來孫維世到蘇聯學習話劇,學成回國后一直從事戲劇工作,她的哥哥當過朱德的秘書。總理工作很忙,常常得不到休息,孫維世一去,她總有辦法讓總理放下手頭的工作休息一會,所以總理身邊的工作人員都很歡迎孫維世來訪。有一年,孫維世還給總理和鄧穎超辦過一次結婚紀念,大家都很開心。
林彪曾追求過孫維世,但孫維世對林彪不感興趣。按說這樣倒給葉群騰出了位置,她以后才得以耀武揚威,但葉群竟因此恨上了孫維世。在延安時一次排演話劇,江青想扮演參加革命的大小姐,但因為年齡偏大,演了阻礙革命的姨太太,孫維世扮演大小姐。這樣一來,孫維世又和江青“結了怨”。孫維世后來愛上了志同道合搞戲劇的金山。周總理不太滿意這樁婚姻,對孫維世執意和金山結婚不是很高興。“文革”前,孫維世和丈夫金山到大慶深入體驗生活,他們寫成一個劇目,表現大慶人特別是“王鐵人”的戰天斗地、為國爭氣的精神,演出時請總理去看。總理看了挺高興。
“文革”一來,金山遭了殃,遭到葉群和江青“雙重”嫉恨的孫維世更遭殃。她因去過蘇聯,還被指為“蘇修”特務。周總理得知孫維世被抓,趕緊讓秘書打聽關在何處,想讓她少受一些罪。及至打聽到,孫維世已經死了,而且從抓到死只有7天,死相極其凄慘。周總理聽到消息,一言不發,呆呆地坐了40多分鐘。他心里想什么,沒人知道,是想那么一個活生生的人,怎么就不明不白地死了呢?還是想自己堂堂一國總理,竟然保護不了自己的干女兒,保護不了一個烈士的孩子?可以想見,這是怎樣的一種人生之痛!
整個“文革”中,周總理的痛很多,但自己最喜歡的女兒孫維世慘死之痛,一定是總理心中永遠的痛吧。